[情兮中和]
在低窪地的许多高处,都可以眺望到中和。往日曾有过这样的书写:骑着脚踏车沿水源路走,台北的灯火慢慢燃点起来,隔岸两三星火便是中和,那里有我飞翔的梦想和创伤的现实。
梦或者现实,蓦然回首,情怀己远谪天边。那英〝梦醒了〞:想赖着你一辈子,做你感情里最后的天使。天使的翅膀也沾染了俗思凡情。
歇住木栅万芳山头,房间阳台便对望着中和。两三星火的书写已成历史的黄页,给覆盖在苍白的岁月里。虚无的白,无止的苍,梦间醒间都埋藏着紊乱的情思,纠缠不清。越过半生的倾斜,立在山腰,往上攀爬,抑或顺坡下滑,令人迷惑不辨。
捷运永安市场站外是红尘,紧贴的378巷里有一座〝贡噶精舍〞。精舍内埋着宿世的情缘,穿越红尘滚滚,在一个叫悬念的背影消失后,便是今生,便是一个困堵在四面墙壁里的今生。
精舍内没有半亩莲池,许是中和,不必叫人想到〝出污泥而不染〞的傲气。在空洞的正殿里,轻如羽毛般的生命正悄然落下。
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〞。中和是今生的情缘,是生命中的坚守和期盼。
[睡矣观音]
捷运有一道支线,离开台北车站往北延伸。一顿一行,是山和海的注脚和眉批。这是城市五条捷运中最令人动心的旅程。
北线的终站是淡水。车越北投,直奔关渡。左手的风光便如风涌进,似光闪跃。淡水是个滨河小镇,炙热的下午宁静得叫人无端为生命的松散而愁绪起来。这种光景,常幻想有倾心的红颜相随,穿过街巷小道,傍晚时并肩在河岸上垂钓,直至星子满空。如此不理人世,方才是生命的令人陶醉处。
柔美的观音已沉睡稀落的烛群里,
她的睡姿是梦的黑屏风。
我偷偷到她发下垂钓,
所有远方的星上都大雪纷飞。罗智成《观音》
观音沉睡已万年,此时一个疲惫的心灵正在对岸吶喊,呼唤他醒来。忙碌的中年渴求浪荡的日子,日子在浪荡中倦困,便想到依靠。想到一个甜美的睡梦,如观音的躺下。
在北投半坡的春天酒店上,在沙冰的清凉中眺望观音山。手电铃声响起,我低声呼应远方的请求,又怕惊醒沉睡的观音。
[寂然西门]
地面上是涌动无止的心灵,在闪动的镭射光束间彼此撞击,发出金属般清脆而短暂的城市声音。麻木的听觉把不同频率的声音混同起来,反复把每一个夜晚的时漏掏空。这是个属于〝钱柜〞的年代,年轻的漂鸟疯狂地嘶叫,倦了便相互依偎,蜷缩在一个坚固的金属箱内,在晨光下如一群脆弱的孤雏待哺。
地底下是流动不居的心灵,在一列一列的车卡内漂流。那是现代的游牧,在黑夜的眼睛底下捕猎狡黠的鹿。沿河漂流,沿捷运站与捷运站间漂流,在商圈与商圈间漂流。到夜尽灯黯,一切都沉寂下来时,这些心灵都归歇在临时的怀怉。
一头背上长着翅膀如史前恐龙的怪兽,穿墙而出,扑向西宁南路川流不息的车龙,如崩天地裂的吼声给尖拔嚣张的摩托声马达声淹没。怪兽剎那凝定在墙壁里,露出的半身仍悬吊在两层高的楼宇上。那是一家叫〝家有贱货〞的小店,售卖古灵精怪、不可思议的货品。
一株缀满小如点子的灯饰的树后,是一家三层高的咖啡屋。黯黯的烛火间埋藏着哗啦哗啦的话语,如热带雨林里的骤雨般,叫人感觉生命的清凉。
孤独、深宵、霓虹、人影、咖啡馆、录像影音店、诚品和金石堂,如一头创伤的雪豹静静穿越叫嚣的城市,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生存的商圈,让创伤的雪豹躲在丛林的寡情薄义中,走过热闹,感受寂寞。
[善哉圆通]
自木栅启程,穿越许多山坳隧道如穿越一段一段时光隧道般,到了中和南面山头的圆通寺。古寺不披金碧辉煌的瓦当瓦片,破落的建筑体在苍翠的山峦间,透射出灵光。
南台北的天空,一片湛蓝。跨过新店溪后,中和市的景貌在挡风玻璃前跃出。所有的楼群都是地标,是心中的座标,让人在生命旅途中定位。
丁年冠剑,喜在文字的迷阵里畅游古剎,在笔划的斜竖交缠中寻找镜般平静和池般平淡。
比丘尼,如果青钟铜叩起
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
自盘的圆颅余光中《圆通寺》
寺前左侧是一头石象,右侧是一头石狮。想象,想一头南谪的大象。牠丰腴的躯体,柔美的步姿,下垂的象拔,收敛了威武,顺服的歇在这里,聆听暮鼓晨钟。写狮,写一头玩弄圆球的石狮,张牙舞爪在怒吼,声音响震整个山头,木叶都纷纷飘落。
在寺前远眺市镇,延伸无尽的城市后是广衾的天空。这里有我的情缘而那边是我的乡愁。空间与时间之于生命,是时差和地缘,错失错过错误的生命,是一种时空的倒置乱放。
就让生命俯伏在金身佛像前,让一切都如寺上的浮云,远离身躯,飘往无边。伤心一念,弹指三生。如果仍有凡情,仍有俗念,仍会在圆通寺上插上炙热的香。
[傲焉万芳]
离开台大校园的椰影蝉声,穿越辛亥隧道,左手是一个高岗。上面傲立着几幢高楼,那是万芳社区的最高处。万芳是个纯住宅社区,入夜后四周无尘无声。在南台北盆地中,悄悄守候着传奇般的天空。
立在十二楼阳台,指点大台北的江山。最醒目的是城市陆标新光摩天大楼,更远处的巍峨金顶是圆山大饭店,稍近灯火灿白、两幢如壁对峙的,是远东国际饭店。这里,台北的傲然尽收眼帘。
稠聚的城区延伸到脚下,在连绵的山带前如水遇岩,变作低矮的平房,蔓延到山边。这里面对草木茂密的山峦,最苍翠的是芝兰和蟾蜍两山。山头时有不知名的飞鸟,或单一,或成群,在眼前背着日影浮过。
七月盆地酷热难挡,〝你是人间四月天〞的热潮已逝,但张幼仪和伊能静的音容仍留在光华商场里。或许,徐志摩仍会在深宵的台大校园内静静踱步,仍会在一束杜鹃花丛下怀念着远方的林徽音。他留下的诗文和日记,留下的情缘,在金石堂和诚品里可轻易寻着。但刘若英如邻家女孩般就住在楼上,一所向西南的房子。我常掀起窗帘偷看,窗户都漆暗一遍,大概她已蜕化成另一个挣脱婚姻束缚的现代女子,〝小脚与西服〞在镁光灯下再活过来。
歇住万芳,早上往往十时许才起床。盆地早已醒来,烟霞罩在楼群上,车水马龙在流动着。离开傲焉的万芳,要到哪里午膳,一个地道的小馆,一间别致的咖啡屋,都可以,只要有你一道并行。
作家简历
秀实香港作家。着有散文集《岁月倾斜》《星夜》《小镇一夜虫喧》《福永书简》《九个城塔》等。幷编有《陋窗香港散文新选》《腹语香港散文家边吃边谈》等。另有诗集﹑评论集等作品三十余种。